1.
在二月來色達是個美麗的錯誤。
色達的海拔近四千,來訪者大多都有高山症,忍受頭痛及噁心症狀,更不要說二月大雪紛飛,白天也在零下幾度。
儘管環境惡劣,來自各地的藏傳佛教信眾仍來參加為期十五天、在年初一開始的法會。這幾天,色達既熱鬧又冷清 — 餐館、商店、旅館大多都關門了,只餘下寥寥數間由僧侶及義工營運的旅館招待來參加法會的信眾。即使有餐廳開門,它們只供應湯麵等簡食。
「你也是來參加法會的嗎?」旁邊的漢族男人問我。我剛到達喇榮寺佛學院,到處打聽住宿的地方。
我從不知道這個持明法會,但在新年沒有車的情況下也獨自來色達,難怪旁人以為我是個虔誠的佛教徒。法會開始的第一天後,誦經聲透過廣播響遍整座山城,日日夜夜,從未間斷,神聖得如電影般。我晚上捲縮在被窩中,仍聽見這低沉的誦經聲。
「這是為了時刻督促我們,讓我們更能專注修行和念經。」同房的女信眾說。
我入住了一間在法會場地旁的旅館,與幾名女信眾同睡一個房間。她們每天打坐,討論經文和佛法。
法會的第一天,我們六點起床,頂著寒風出門。僧侶們開始在場地穿梭,為信眾提供暖烘烘、但於我而言難以入口的早餐 – 糌粑、酥油茶、乾硬的麵包條。七時開始,大家開始打坐,唸藏語經文,有些人更手持著轉經輪。一天有四節法會,從早上七時開始,至晚上結束。
入住的旅館也在法會期間停止提供熱水浴 — 我已經五天沒洗澡了。
「大家來了,都應該專注修行,我們不想他們在法會期間分心,要忙洗澡洗什麼的。」義工跟我說。
在色達的第一天,高山症令我的頭痛得快要裂開,也想嘔吐。幸好同房的住客紛紛拿出氧氣筒和藥給我,讓我好起來。熱水浴停止供應前,她們也著我不要洗澡。在高原地方,洗澡後容易心跳加速。結果我錯過了機會。
我的高山症漸退時,其他人未必如我幸運。第三天的晚上,我在公共浴間刷牙時,一個女生衝到我旁邊劇烈嘔吐,我慌忙躲開。
我已經吃了好幾天麵條(包括杯麵)。聽著她的嘔吐聲,我的胃也在翻騰。
2.
色達是個藏傳佛教的聖地,有著最大的佛學院,來求法的僧侶和信眾成千上萬。喇嘛穿著紅色的僧服,在滿佈紅房子的山城穿梭,幾乎與世隔絕。但群眾聚集和宗教的力量讓小心翼翼的政府有了戒心。
現時色達是禁止外國人進入的,路上也設下關卡,訪客要刷身分證登記。不時也傳出港澳台的訪客不能入境,政策朝令夕改。藏族朋友在我出發前跟我說:「去年春節時連藏人也不能入境了,我真的不知道今年的情況,妹。」
謠言滿飛,我還是去了。
我從成都出發,到了半路才發現往色達的大巴在新年前已停運了。我硬著頭皮截順風車。
與我一起截順風車的是個虔誠的藏族人,手持佛珠和經文。我們幸運地碰上一位要回家過年的藏族司機,載我們一程。
「你們是相信達賴喇嘛和班禪嗎?」我問。他們模糊一句:「這個不好說。」
同行的藏人下車後,只剩下我和司機,我們在談各自的生活。
「你結婚了嗎?」他問。我說沒有,但在保護意識下撒了個謊:「我有個男朋友,大學時就一起了….」我拿出手機,隨便讓他看幾張我和某男生的合照。
「你們會‘共通’的嗎?男女之間晚上那種。」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問我,又不想太露骨。我初時裝不明白,他追問下,我只好編了個很純情的愛情故事,他聽得津津有味。「你們倆個真難得!太厲害了!是我聽過最好的!」他說。「我不行的,我一定要‘共通’。」
「你知道我正在想什麼嗎?」他問。我不敢猜測,然後他說:「我擔心你去不了色達。如果我有時間,我一定會送你去的。你有什麼麻煩要告訴我,我回來接你。」
在兩個半小時的路程中,我們成了好朋友。他還特意在路上為我買零食,然後我們便分道揚鑣。
下車的地方是交通警檢查站,警察紛紛出來與我聊天,很驚訝我獨自從香港來,都很樂意幫忙為我找車。
「我們要出去工作了,如果回來你還在這裡,我們幫你攔輛車。」其中一位警察說,更塞了罐汽水給我。那時是中午,我到旁邊的小食店買午餐。方里無人,老闆好客地請我一起吃火鍋。
「香港人還好,可以去。台灣的就不行了,你懂吧,他們搞台獨。你們香港前陣子也有啊!外國人更加不能去了,他們可能搞這個那個的。」老闆說。「台灣人能進去都是偷渡的那種。」
老闆堅定的說年三十是沒有車去色達的,著我放棄等待。幸好有幾個喇嘛正好停車買補給,他們願意載我一程。其中一個是二十二歲的年輕喇嘛,他很興奮我與他們同行。他轉個身來對我說:「來,說話吧!」
我了解到這是聊天的意思。儘管我倆的普通話也很水皮,聊天過程仍很愉快。我又問有關達賴喇嘛,他不假思索便說:「他是最好的!」他接著說:「共產黨想要砍我們。」他然後詞窮說不下去了,我們轉用英文打招呼,他很開心,沿途更著我多拍照片。
從成都到色達的路上確是漂亮,啞黃荒原高低錯落,滿佈色彩繽紛的藏族房子。二月入冬,沿路盡是結了冰的河川。
我們到了哨檢站,需要下車登記身分證。我在這幾個喇嘛之間顯然格格不入。大家都出示內地的二代身分證,在機上刷下去,一𣊬間便通過了。我唯有帶著港澳通行證來到警察面前 —「香港的,過吧。」進入色達來得如此容易。
到了佛學院,年輕喇嘛跟我說:「你在這裡’下課’吧。」
佛學院的門口設了另一道關卡。顯然地,我也刷不了卡進去。我到警察去打算說明情況,他也許忙著玩電話,一眼也沒看過我,便著我自己越過關卡進去。
3.
這兩重關卡都說明了這地方變得如何敏感。
三年前,紐約時報一篇報導說政府己著手拆毀佛學院的木房子,記者說這是出於政治原因 — 共產黨並不喜歡任何能推翻其政權的威脅,要削弱佛學院的影響力。然後華文媒體也報導,四大法會之一的極樂法會也被喊停,原因為「聚集人數眾多將對正在佛學院實施的維修工程帶來干擾」。
多個報導指出眾多僧尼的家都被拆,他們都不能回去 — 佛學院人數驟減。
一部部高豎的起重機劃破晴朗的藍天,到處都看見散落一地的紅木板,很photogenic的色達也有難看的時候。
「這兒的房子被拆掉很多嗎?」我嘗試問當地人和漢族信眾,得到的回應都是「對啊」,但沒有解釋。政府說拆卸工程是為了消防原因,2014年起了一場大火,燒遍一間間木房子。的確,佛學院的一角建了一幢幢新房子,但未有人入住。
到了年初三找到其他人一起拼車回成都時,車上有位很健談的漢族男信眾,他說:「以前這邊有五萬多人呢,現在都只剩五千多人了。」當中數字我無從稽考。「其實我們又不是搞什麼的。」他忽然吐一句。多年來持續造訪當地的信眾似乎都觀察著變化,然而大家心照不宣。國情也,他們委婉地說。
當我入住旅館時,義工細聲囑咐我:「你的身份比較特殊,你不要回答太多問題。」她是指我的香港人身份。也許我真的不應該於此時刻在色達,也許她只是指這旅館本應只能接待「內賓」,香港人這種「外賓」不能入住 — 中國的旅館都有著規定的。
同房的旅客問我何處來,我說香港,但被告知不能隨便相告,她說:「對啊,港澳台的⋯」她的九歲女兒問為什麼,她說:「小孩子不懂的了。」
4.
到色達一遊也是為了一窺藏族的傳統天葬,一種把遺體奉獻給禿鷹的儀式。藏人認為,這是回歸自然的方式。這兒時常也會有穿著羽絨服、掛著相機的漢族遊客,想要一窺虔誠喇嘛的生活。平日的色達是個旅遊勝地,被喻為「純潔佛教聖地」,亮點行程是天葬。
同房的女生說她前一天在巴士上偶爾認識到一位喇嘛,更帶她遊覽了一天,看了天葬。我問可不可以也認識他。「但他完全不會漢語。」她囑咐我。
翌日早上我與底巴見面。他是個高大年青的喇嘛,與我同齡,六歲時便出家了。我們結伴出發,翻一座山到天葬台去。期間對話只有「可以嗎」、「對對對」、「慢慢走啊」,還有一些零星的單詞。他戴著時髦的太陽眼鏡,用iPhone上的翻譯軟件與我聊天。
路己結冰,我好幾次差點滑倒,底巴拖著我走。大家路上話不多,但開始成為朋友。底巴是個披紅袍的喇嘛,也許是他身份的緣故,他能走進放置遺體的地方,我亦有幸能跟著他走到最前沿,與死者家屬擠擁著一起看天葬過程。其他遊客只能待在圍欄外面老遠的看。
一具具遺體以大袋被抬入場,全裸的身體已成死灰色。天葬師割開屍體好餵禿鷹。那顏色、刀聲和氣味,我難以形容。成群禿鷹於高空盤旋,然後在天葬台布幕後等著。天葬師把布幕一拉開,禿鷹簇擁而上,我已不見那些屍體,只見頭已染血的禿鷹忙著啄食。
底巴已見慣不怪,他說他每天都會到天葬台去。前一天他舅舅的遺體也被送到那兒去,他跟我說時,臉上並無哀傷。下午底巴送我回旅館,也婉拒我請他喝茶的謝意,便徑自回家。
5.
在色達最後一天,同房幾位說有間不錯的餐館,一起去吃頓好的午飯 — 我們已吃了麵條好幾天。我們也邀請了底巴,他欣然應約。
飯後,底巴帶著我們在山城散個步,轉了個圈,把佛學院的景色一覽無遺。路上多雪,九歲的妹妹很興奮,不斷在掏雪,玩個不亦樂乎。
底巴如是。我猜想他平日生活單調,帶幾個外來朋友遊覽家鄉,也算是種消遣。他在我們面前在冰塊上溜,在雪中躺睡,做著不少滑稽動作,又與我們拍下不少照片。
回到旅館後,底巴給我發訊息,說他在努力學漢語。同房聞道很興奮,說他終於學漢語了,也說我們要把他帶出這地方,讓他看看這世界。我笑說她一廂情願。
底巴也許如其他藏人一樣,沒想過外面的世界,也無意外闖,生活一直過得簡單純樸。我不認為外來的遊客應視自己為世界窗戶,一廂情願以為能為藏人帶來新眼界。於我而言,藏人都是沒野心的民族,安於自己的家鄉過安穩日子。我們是來觀察他們如何生活,而非改變他們。
底巴也許只視我們為新相識的好朋友,礙於言語不通而未能好好溝通,才說要學好漢語。我應該說,是我沒有懂藏語。
在漢文化為主流的環境下,我為藏人仍堅持自己文化、信仰及傳統而尊敬他們 — 有些人更偷偷放著達賴喇嘛的照片。一次又一次,他們盡力與我以漢語溝通。而現實也不得不逼他們要學漢語,沒有這技能,他們很難找工作及生活。
色達的山頭上刻著「共築中國夢」幾個大字,旁邊是藏文,時刻提醒著他們,在中國下,西藏已不復再。